聯合報發行人王效蘭接受英國金融時報專訪,講了一些令某些人不太開心的話,甚至號稱「比(中國時報老闆)蔡衍明更勁爆」。
我的直覺是,以王效蘭的「程度」,要比蔡董更勁爆不太容易;前一陣子我關注了一陣子蔡董講的話,也寫了篇「馮道與小瓜呆」做了點反思。於是找出王效蘭受訪的原文讀了一下,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、大家有沒有冤枉她。
簡單說,大多數先前看到的翻譯除了有些語氣沒抓對之外,倒是還好;但如果對這話題有興趣的話,沒看這篇娛樂性頗高的全文有點可惜。
恕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,這篇訪談的寫法在看似恭維之餘,訪談者有意無意塑造出了頗濃的嘲弄味道。其實報導的專欄題目就講得很清楚了,叫做「跟金融時報午餐」(Lunch with the FT),原本就不是太嚴肅的場面,行文方式也讓採訪者自由發揮,所以就成了這篇報導的樣子。
採訪者花了整個前半段在描述王效蘭的「怪異」裝扮、濃妝、豹紋旗袍(「這不是和服!」)、採訪前才吐出一團口香糖、巨大的項鍊、以及不甚靈光的英語「You like kitchen or beef?」(原本要說的是「chicken」)等等。
如果縱觀整篇報導原本的主軸,也就是王效蘭如何同時經營報業和時尚業,只看前半段甚至有點想讓她出醜的味道。不過從某方面來說,王自己也是很有喜感的人;她自稱「Madame Wang」,以第三者觀點將「王女士」這樣翻譯是對的,但用來自稱是有點奇怪。
此外,因為英文不夠靈光,所以王效蘭用很多肢體動作來「演」,看到下面這段我真的大笑了,很想搥這個採訪者一拳:
(和王效蘭之間的語言鴻溝)由精彩的默劇表演來補完;在這頓午餐中,她演出了瞎掉、近視、頭昏、快樂、喝醉、死掉、受傷、發瘋、驚嚇、還有許多其他的動作,大多透過臉上的表情來表達。許多次她想說「好」時,是用大拇指指著我,有一次則是用把雞脖子扭斷的手勢來表達心情不佳。
(附註:本文中的中譯由我摘錄意譯,有錯的話以原意為準。對話內容也可能是採訪者故意透過寫法製造氣氛,有扭曲王效蘭原意的可能,中文中若出現括號是我的補充,以下同。)
不過話又說回來,如果這篇訪談的用意是為了側寫其人,可以說是寫得相當高明的報導,通篇沒有做出明顯的採訪者個人觀點,但卻藉由場景的描寫和語氣的轉折,帶出對王效蘭的評價。
所以說,如果沒有看整篇的內容,只把眼光放在王效蘭說了哪些表達個人立場的話,那就太可惜了。例如下面這段對話:
王:「在網路上獲得資訊並不有趣。……網路上沒有能夠令我感動的東西。」
訪:「網路是否影響貴報銷售?報紙如何面對網路競爭?」
王:「全世界的報紙都在下滑,人們不再尊重報紙。」
(服務生端上牛肉)
王:「中式牛肉,(吃吃看)。」
訪:我只好放棄關於網路的問題,因為王不知道(聯合報)網路版如何收費,並且把話題轉往她(先前收購)最近投注更多熱情的法國時尚品牌浪凡(Lanvin)。
訪談中間是一段關於Lanvin的事情,我沒興趣也不太懂,直接跳過。後面談到王有很多知名朋友,包括成龍;於是訪問者問到成龍先前關於民主的發言。王的回答原文是這樣的:
“Jackie, he’s very honest and straight. I called him and said, ‘You are great. You have a very big market. If people here are stupid, don’t come.’”
「……你很棒,你的市場很大。如果這裡(台灣)的人很笨,你就不要來。」
因為先前訪問者已經鋪了「王效蘭英文不太好」的梗,而且王還很聰明的加上了「如果」兩個字,所以就私人對話而言,沒有什麼好說的;她要覺得成龍很棒、說如果不喜歡就不要來,那是她的自由。
喜不喜歡是一回事,她有講的自由、你也有不認同的自由。
接下來的一段提到「王本身持反共立場,也有很多北京民運朋友」,但許多引述只提下面這一段:「北京現在不一樣了……我同意他們的作法。……在有法律之前,不要給太多自由。……你必須教人民尊重法律,即使法律是不好的。」
王沒有說她同意北京的什麼作法,但後面這部份還是個人意見的範圍;雖然你或許不喜歡,但因為她不是官員,所以仍然有她表達的自由。
王繼續表示:
“……I think in China one day, if they have freedom of the press and liberty of election, we can negotiate to become one big China.“
「……我想有一天,如果中國有出版和選舉的自由,我們可以經由協商(或說談判)成為一個大的中國。」
以上這一段在網路上有不同的譯法,有些刻意遺漏「協商」兩字、或是翻成「偉大的中國」來製造情緒,這些都不可取。
以台灣的政治術語來說,這應該可以歸在「統派」,但說實在話,撇開政治信仰或實務層面不談,即使是「獨派」也應該有察納這段言論立場的雅量。
之後的鋪陳,讓我覺得訪問者有點大驚小怪、形容王效蘭的「中國人」習性也稍微太過用力;這些對於生活在台灣、慣於跟不同祖籍長輩相處的我們來說,應該都是很習慣的事情。不管你是否認同,但應該都不會意外;不過對於外國人來說,或許是一些可以見微知著的線索:
- 王效蘭討厭日本人,甚至不跟日本人談話
- 王吃完飯吩咐服務生把剩菜打包「留給司機」
- 把報社日常業務交給侄子處理
- 堅持要付訪談這頓飯的帳
最後則是她對自己的註腳:「我不認為自己是台灣人,我是中國人」。
看到這句話,當然也有人會說:「那你把聯合報搬去中國辦啊。」確實,這樣的身份認同會讓人聯想到事業認同,但這兩者不盡然非得綁在一起不可;何況訪談前面也已經留了「如果有出版自由」的伏筆,如果能辦、而且辦了有人看的話,人家恐怕真的會去。
我小時候家裡看了幾十年聯合報,但說實在話,近十年聯合報變得很不好看;即使不論言論立場和尺度,包括社論在內也常常會有許多妙文出現。我也不喜歡王效蘭,她的個性有點怪、品味也很異於常人,但這並不表示我們要用比對老兵伯伯更高的標準,來挑剔她的立場和身份認同。
當然,王效蘭出身軍人兼黨官世家,恐怕一輩子除了跑日本人轟炸和逃難之外沒苦過;這些可以用來理解她的立場和國家認同,但並不是批評的目標。如果她是代表國家的政府官員,抱歉那是另外一回事、如果她用報老闆的立場濫用公器,那是另外一回事;但就這篇報導而言,那是她個人的說法,跟身上刺了「一條命殺共匪」、堅持落葉要歸根的老兵們並沒有太大的不同。
更重要的是,跟旺旺報的老闆相比,她表現出的是自己的真性情、以及對現今大陸的評價和期許;或許有些人並不同意她的說法,但她(至少在訪談中)很謹慎的不去踩「以個人政治立場警告編輯不得踰越言論尺度」、「為了生意利益阿諛奉承對岸當局」的紅線,而且敢於表達「反共」、「有自由才能談」的觀點,是非常值得鼓掌的。
反而聯合報本身在這則新聞的中譯稿裡,完全不敢碰觸或討論上述的這些部分,只不痛不癢的談王效蘭搞時尚品牌的部份;其實如果忠實翻譯、適當闡釋(稱讚成龍的那一段有點不好處理就是),反而可以將王效蘭塑造成「正直而有前提的統派」,跟蔡衍明形成鮮明的對比。畏畏縮縮、選擇報導、腦筋不清,正是我看不起(王效蘭的)聯合報的地方。
說王效蘭「比蔡衍明更勁爆」,但我倒是認為如同前面提到的,除了個人立場差異之外,我覺得王的發言比蔡更有分寸、甚至更有刻意四兩撥千斤的智慧,相較之下更值得敬重。
然而話說回來,我還是不喜歡王效蘭、不喜歡她噁心的眼妝和豹皮花紋旗袍、也不喜歡聯合報;套句她自己的話,「It’s true. That I cannot say anything about.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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